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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笔花鸟画艺术大师申茂之先生

作者:石里溪

 

 

1904516日申茂之先生出生于芜湖,家境殷实。其祖父经商,其父申仁道老先生为自由职业者。

申老有三位兄长,一位姐姐,他排行最小。二哥申树之一直管理家产;三哥沈良佐抗战前为安庆邮政局长,战时携全家逃难至贵阳市。大哥申荫之在北京中国银行工作,抗战胜利后中国银行迁至上海并担任行长。1962年申老告诉我,他大哥在上海为市政协委员,晚上从不出门,婉言谢绝一切宴请,也不抽烟饮酒,很注重保养。申荫之先生之长子申广震与次子申广霈均在上海海关工作,三子申广霆与杨振宁属同批赴美留学生,后在美国一家化工厂任总工程师,大姐申曼云在英国出版公司工作。

申师母黄竞华又名黄珣,其外祖父为清末道台,相当今日之副省长。幼小一直跟随外祖父母,及笄之前一直为马蹄袖式着装,其母带领申师母辗转于杭州与上海之间,朱屺瞻是申师母的老师并且还有亲戚关系,申老与师母和朱屺瞻关系很近,很多人知道这层关系后,往往拜托师母向朱老索画,春藻兄希望给家里要一幅,而师母不答应。固此,至今家里仅存三幅朱老扇面和申老与朱老的合影。1925年申师母毕业于上海艺术师范学校与钱君匋同学。申老女儿申曼霓毕业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音乐系。后来在合肥工业大学副校长二级教授吕季方介绍下,王春藻成为申老的乘龙。王先生为土木工程专家、教授,全国优秀教育工作者和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申老有大外孙女王虹玲,二外孙女儿王虹玫。任何时候申老画案上都一直整洁有序,不许任何人碰的。然而自从大外孙女出世一岁后我再去申老家,只见申老经常独自托着虹玲在画案上欢蹦乱跳,心旷神怡,甘苦荣辱皆忘,其喜洋洋者矣。

1911年申老7岁开始在芜湖赭山上学堂。1921年随长兄赴北京,申老长兄对其呵护备至,1922申老考入蔡元培倡导创立的中国历史上第一所国立美术学校即国立北京美术学校(1934年改名为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简称北平艺专)学习国画专业时,其长兄鼎力襄助。申老60岁左右在冬天畏寒,说在北京读书时,仅着一件毛线裤、西装革履也不觉得冷,足见其生活之优渥。而他的学油画同学李苦禅先生却家境十分竭蹶,只能靠勤工俭学就读。申老与苦禅老自学生时代起就情深谊厚,并相互牵挂终生。无论彼此东迁西徙,移址何方,总不致相互杳无音讯。

1923年申老拜清王朝恭亲王载滢次子溥心畬为师,溥老1922年后毕业于北京政法大学,继而获德国柏林大学硕士、天文学博士,生物学博士,1928年任日本京都帝国大学教授,1955年获韩国汉城大学荣誉博士。溥老出入大内,面对历代书画大师珍品无师自通,潜移默化、耳濡目染使其价值观远承两宋,匠心独具。虽留德前后八年,又任帝国大学教授,以学者身份仍梳理经学,闲暇潜心书画,倚重北宗山水,两宋花鸟,融通中外。开拓创新,虽不敌徐悲鸿,但延续传统以授徒方式却传承了古典文脉并立定根基。在溥老指授下,申茂之先生卓绝成就便是明证。申老说溥老很早体悟贵胄荣华之后而趋平淡,似清教徒般之人生境界,画面常营造出对空逸幽僻宁静质朴之向往。

申老同时又拜金城为师。金拱北家学渊源,古器物字画收藏甚富。留学英国伦敦铿司大学攻读法律,赴美国、法国考察法制和绘画艺术。民国后任众议院议员,国务秘书。1920年与陈师曾们共建中国画学研究会,许多包括申老、苦禅老美术青年皆聚会于此,大师云集。金城先生讲授古典字画,倡保国粹,并担任研究会长。由于金城先生事务繁忙,申老请益金城老显然少于溥老。

1923年李苦禅先生拜齐白石为师,是为齐老门生之首,从齐老为苦禅先生大量作品题跋并与之合作来看,足见师谊之厚重。

申老在北京美术专门学校的同学还有刘开渠、李剑晨、王雪涛,他们共同的老师有陈半丁,王梦白等艺术大师。这期间申老与李苦禅经常拜会陈师曾、齐白石、金城,至于溥老更是过从甚密了。固此,申老曾为白石老造像,且常与我们津津乐道老人诸多甚至私生活的趣闻逸事。

由于申老与张大千、常书鸿的友好交往,溥老与张又是终身挚友,申老汲取了颇多敦煌艺术元素。在安徽艺术学院期间,我们临摹过申老一幅后期仕女图和一幅工笔牡丹均采用敦煌唐人勾线赋色方式,人物面部略施粉黛,双目凝视远方。发梳高髻,十片云鬓饰以石青色团纹,头上插有垂珠簪花。淡黄上襦镶嵌暗石青二方连续宽环形纹,微淡绿色束腰长裙透出白色团花,石绿色披长绢帛绕双肩一周,一长一短垂于左肩,两端有敦煌暗显二方连续简洁之图案,纤纤双手交叉于腹前,持一长株一大一小朱红萱花,五片挺劲长叶穿插有致。花叶花干的稍深石绿与披帛的三绿同色相不同纯度对比,和谐呼应,体态婀娜,雍容华贵,娴静而穆如清风,翩若惊鸿,纤秾合度。给你“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之惊叹。显然,这后期人物画与其早期对比有着天渊之别了。

申老这幅唐人仕女图原作因文革动乱期间怕引麻烦,被申老付之一炬,我临摹的一幅也付之一炬,现在唯一的几可乱真的临本由画家孙浩群珍藏至今。

在五四运动以后的年代,中国美术界呈现多元对立格局,以蔡元培,李毅士,徐悲鸿们为一派,力主美术革命,坚持写实艺术方向;陈师曾,金城、胡佩衡们则坚守国粹,鼓吹文人画风;徐志摩、刘海粟们为一派倡导西方各流派,极力推崇塞尚、凡高和马蒂斯的现代派。近百年中国美术史证明他们都取得了丰硕成果,他们不存在什么对与错,革命与反革命问题。压制与迫害任何一派都是错误的和违反艺术科学的。

任何一种绘画倾向和主张都有其道理在,画家本体审美意识、审美能力、审美经验的积累和修养是他们艺术取向的核心价值所在。徐悲鸿们有留学经历,西方艺术科学的思想和观念,坚实的西画功力,因此就有足够的把握与实践全新的改革。而陈师曾们就没有这样的观念和优势;只能以拥有一大批习以成风的国粹派去捍卫文人画了。但无论哪一种价值取向皆不能不断克隆古人,他人乃至自己的作品,要努力创造高层次的艺术精品,且要呈现不同程度的时代风貌才好。

近百年美术史证明五四以来各派都是非常优秀的,老一辈的艺术流派的纷争并没有影响李苦禅和申茂之二老的勇猛精进,无论哪派老师他们都去请益,兼收并蓄,量力适度去努力创造自己的独特艺术风格。

1927年后申老任南京私立华中公学美术教授;1930年至1931年初任芜湖市政筹备处卫生课主任,与后来任合肥工业大学副校长,二级教授吕季方为上下级关系。1931年后任南京新京报社画刊编辑兼营业部主任。

1933年至1937年任北平辅仁大学美术专业教授。1938年在上海书艺会馆工作并出版柏厂画刊。此时全国抗日情绪高涨,申老还参加过抗日情报传递工作。1942年后改行经商,任上海华年贸易公司副经理,1944经营困难,并于1945年任行政院新闻处秘书;1946年任南京政府“新中国出版社”秘书,其实为一些闲散职务直到1949年迁至广州解散为止。

在南京一段时期,与老师溥心畬,过从最切。春藻兄在一篇忆申老点滴文章中,曾叙述过溥老在申老家食蟹甚欢的场景,他们相互合作切磋研讨绘事。至今春藻兄仍珍藏二老合影照片。《秋山行旅》图便是这一时期佳作。家里还收藏有溥老一帧小手卷山水,清逸超绝,闲淡简远不食人间烟火,可游可憇,山川笔墨之反正、偏侧、聚散、远近、虚实、断连、层次,、飘渺,奇峭,险峻恰到好处而尽其灵足其神。透出一派北宗山水气息。此外尚存溥老题款落印20余帧画稿,可谓弥足珍贵矣!

1949年申老由广州转道香港,8月间由香港乘海轮去天津,再到北京,与画界老同学老朋友相聚。尤其常去今北京站东侧的徐悲鸿寓所叙谈请益。自上世纪20年代初,申老作为徐悲鸿的学生,和30年代的研究生也曾任过不到一年的秘书,徐悲鸿先生对申老非常器重,二位之间时有书信来往。我去北京两次会晤廖静文先生她对申老非常熟悉。我在1962年确见过申老将一幅徐悲鸿先生的一匹奔马挂在南窗左侧。只挂了几天,连春藻兄也未曾见到过,春藻兄说现在一直没有发现,是已寄给纪念馆还是丢了就不清楚了。而徐悲鸿给申老的信札基本上由申老寄给纪念馆了。等最近徐悲鸿新纪念馆开馆后,就见分晓了。上世纪80年代第二次去纪念馆我请廖先生与我和姜占山,王涛一起还合过影。徐悲鸿先生改革中国美术事业上曾遇到过巨大阻力,所以申老说徐先生画室中有幅对联“独特偏见,一意孤行”的理念也深深影响了申老一生。

后来徐悲鸿先生介绍申老去颜文梁的苏州美专任教授,1950年任华东大学文艺系教授。

1951年至1953年任山东大学艺术系教授,与二级教授童书业先生为挚友,童先生洽闻强识,对商业史,先秦诸子思想,中国绘画史,瓷器等方面多有建树,童老与申老又皆为尺木乡人,申老常与我们说童老不修边幅,如何受学生们的爱戴,又如何一出门就不认识回家的路,讲他大量令人捧腹的逸闻趣事,过目成诵等故事。所以1963年我买了一本童先生的《唐宋绘画谈丛》。申老还常提山大好友一级教授陆侃如、冯沅君成就斐然卓著,然而居室除些破旧书柜,家徒四壁。

很多人注意到《青岛水墨百年7·改弦易辙》一文中有一段说1950年山东大学艺术系调来很多著名教授,在简单介绍了很多国外留学的教授后重点介绍“教水墨的教授申茂之(1904-1976),1928年毕业于国立北平大学美术专门学校,从其1935年所留青绿山水《蓬莱春光》中可看出与溥心畬、吕凤子、夏敬观等名家都有过从,夏敬观称其画作‘笔妙秋毫’。”说明山东大学艺术系对申老尤为看重与推崇。

《水墨百年》特别提到《蓬莱春光》这幅含有界画的工笔青绿山水作品,这是申老工笔山水画的代表作之一。申老是要把“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句中渺茫无凭的蓬莱仙山琼阁形象化。作品之精妙,仙境之可信可游,可圈可点,得到大师们的赞赏。画面上方自右至左有精通经史、曾任复旦公学、中国公学监督、浙江教育厅长、词坛名宿的夏敬观先生题词;有山水大家与张大千先生有文学之交的朱大可先生的“仙家宫阙在蓬莱”题诗一首;有溥心畬先生“江山斜照里”题诗一首;还有曾任国立北平艺专校长、江苏省国画院筹委会主任吕凤子先生“响彻云天,涛起万丈”的题词;最后是朱其石先生的题词。朱老为金石大家吴昌硕高足,作品绵密流畅,瘦硬夭矫,古茂雄深、为黄宾虹先生甚推许之,与张大千先生结为昆仲。

《蓬莱春光》图起稿于乙亥(1935年)春,告竣于辛巳(1941年),从起稿到白描勾线耗时一年左右,因为这是最关键的一步,否则后续无法进行。宫阙部分全为界画,以尺与细铅笔起稿拷贝,接下来方可用墨线勾定,然后墨染、着色。工笔是可以用较长时间完成的,在战事频仍和家事生计的动乱年代里,所以申老历时六年之久方才告捷。山大艺术系介绍这件作品时,其实意味着这是一幅为大家公认的历史名画。

1952年山大艺术系,上海美专、苏州美专在无锡合并为华东艺专。1952年至1957年申老为华东艺专教授。安徽省文史馆员郑伊农先生正是此时成为申老的学生。

有一篇《没有题款残破的壁画如何验明正身》报道说:“19537月,华东艺术专科学校教授汪声远、申茂之来到南京堂子街临摹壁画,他们的任务就是要按照壁画的本来面貌模仿复制,但历经百年,壁画都褪色了,他们就以残剩的色彩为根据,十多天的面壁钻研,终于把壁画的原来色彩考察清楚,在纸上还原了壁画原来的精彩。”

在太平天国史学家罗尔纲等专家和汪、申二位教授的共同努力分析论证,确定为太平天国东王杨秀清属下的署官衙壁画,1961年正式定名为中国唯一的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1988年为国务院的全国文物重点保护单位。汪声远先生为上海美专、新华艺专、华东艺专教授与黄宾虹书来信往,不图名利,不结交权贵。

在【百年南艺】“我们的南京艺术学院”一文中有这么一段文字:“人杰地灵,钟灵毓秀。在这所艺术殿堂中,曾涌现过一大批我国现代史上的文化名人和著名艺术家或教育家:蔡元培、刘海粟、颜文梁、张大千、黄宾虹、张聿光、陈之佛、朱屺瞻、吕凤子、丰子恺、关良、潘天寿、贺天健、郑午昌、马公愚、汪亚尘、傅雷、吴茀之、谢海燕、诸乐三、顾坤伯、吕斯百、蒋兆和、常书鸿、来楚生、唐云、方介堪、汪远声、张辛稼、申茂之、温肇桐、陈大羽、罗叔子......他们为中国艺术教育的崛起和发展作过卓越的贡献,也为今天的南京艺术学院的成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957年至1960年申老任安徽师范学院和皖南大学艺术科教师;1960年任安徽艺术学院美术系教师;1963年任合肥师范学院艺术系教师。这里有个奇怪的现象,即申老在未进入安徽任教前,皆被公认为教授,自1957年进入安徽后一律不再被称为教授了。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大家一直感到很纳闷。1960年浙江美术学院与安徽艺术学院在安徽联合招生,各取5名。结果安徽强行将前五名取在省内。将后五名给浙美。浙江美院招生老师范毓玲十分气愤,说在上海招生前20名全给浙美,往后再不到安徽单独招生。就这样我虽屈居安徽,却邂逅申茂之老师,并结下了不解之缘。

1962年我们被学院内部扩充为12人的国画班和9人的版画班,这是安徽教育史上的孤例,令很多人称羡。北京、上海京剧团、中央乐团等戏剧音乐团体来江淮大戏院演出,我们都必须观赏,否则以旷课论处,学院内戏剧、音乐、舞蹈各系演出更是家常。那时北京、上海著名画家李苦禅、李斛、刘继卣,方成、唐云,钱松喦等来合肥讲学,省文化局和省文联必让国画班参加。当我们要求博物馆徐子鹤老师教我们山水时,徐老师就能来学院如数家珍般将传统各路皴法用三个指头捻动毛笔魔术般地呈现出来。文学老师请孟继文先生讲离骚,吴孟复和宛敏灏讲诗词。所以安徽省文史馆员章飚说我们比到中央美院和浙江美院收获还要多。

申茂之老师是我们最景仰的导师,他清癯,精神矍烁,性格狷介,一丝不苟。教学艺术性极高,语言精到,思路透辟,非常敬业。

申老从不给我们示范,因在他详尽透析他的画稿以后,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达到预期,从白描到随类赋彩,一应俱全,了然于胸。可谓师傅领进门了,只要始终不渝定可成家。就怕如鲁迅先生所说,先生糊涂学生更糊涂,如申老这样的明白老师是比较容易培养出高徒的,可以说明师出高徒。

临摹一年后边写生边创作,参照申老的作品对着各种花卉,取势状物,双勾写就、定稿,接着按申老诠释的染墨、染色,有的矿物颜料还有相应的底色,三矾九染,最后勒以金钩银画。每当我们明晰所有的步骤程序之后,申老就迅速地离开而让我们自己独立去发挥了。

凡见过申老作品的无不仰慕,很多时候难以推脱就让我们这些学生代笔,申老题字钤印后即便是画家也很难辨别。申老说溥心畬当年就是这种做派,因为工笔制作太慢,也属迫不得已的事。写意画要快得多,但索求太多也不行。申老又说当年日本中产阶级以上家庭若没有吴昌硕的作品悬挂于厅,就意味不够品味,吴昌硕这时只好给每个学生刻几方印让其自行打理。每当过年,学生云集拜年,吴老坐在虎皮椅上问:“今年诸位过得如何?”众门生齐声唱和“承蒙先生厚爱,今年比去年又好多了。”场面热烈,皆大欢喜。传统有个说法,学生作品经老师修改润饰或干脆题款加印均被认为是老师作品。不要说作品了,即便是学生本人也是老师培养的作品。作品承传由得意弟子越俎代庖,当属情理之中。

在上世纪60年代初那个面带饥色的年代,申老得知我一文不名时,强行让我接受他对我每个月的资助,20多年以后我知道申老曾资助过很多同学。系办公室历余英主任每个月也资助我饭菜票,才让我度过了那个上楼上不动的苦难岁月。我每天都到申老家,因为那是我知识的殿堂,我们亲如一家,来去皆不用打招呼,甚至进去坐一坐一句话不说就离开了,尤其是申老和我们教室在一层楼的那一年多,我也经常为申老做很多事。

1962年深秋,李苦禅先生在省博物馆给大家讲学,在示范老鹰大写意的过程中,先画老鹰身体部分,大家不知所画为何物,在最后画出头部、尾、爪时群情振奋。李老这时说英国女王很标致,他给他们表演时也采用这种让你丈二和尚而不知就里的方式,然后一片惊叹欢呼。苦禅老在整个讲学过程中谈笑风生场面十分热烈。中途休息我向苦禅先生提出如何把画画好之类的问题,李老立即回答:“一辈子当中,只要做到不要不停地离婚,不停地结婚就可以把画画好。”其实苦禅先生谆谆告诫大家说绘画事业必须要全神贯注,用心竭力才有所成就。

第二天上午课间十分钟我去申老家,突然遇到李苦禅先生在申老家叙旧。申老依然坐在他靠南窗的小画桌里,李老坐在申老床头边,我便挨近李老在床边坐下来。他们都看了我一眼,神情十分凝重。李老说:“叫我去电影院卖电影票。”申老无限深情地听着。很快因为上课我便离开。我常后悔不该去上课,应该一直听下去才好。后来李苦禅先生卖电影票一事有关资料显示我听错了,是李老被安排到工会替中央美院在电影院排队买电影票。李老当时在叙说时声音压得很低。

几十年之后才听说苦禅老在讲学完之后向省文化局负责人询问:“申茂之先生在什么地方?”这位负责人向恰好站在身边的程志武同学说:“你去把申老师请来。”李老急忙说:“不、不、不!我去,我去拜访申先生。”申老成为李苦禅先生来安徽唯一拜访的画家。而申老从不和任何人提起这类事情。

1963年春节美术系举办一个老师作品展,申老有几幅写意小品精致绝伦,其中一幅用他魏碑笔法在雪地里以朱砂点厾梅花,以铁线带着韧性的刚线写就枝干,错落有致,节奏韵味十足,人见人爱。很多年后杰出人物画家徐欣民先生多次和我乐道这些惊人的作品,并且他常常说当初应该到我们国画班共同师从申老,致使欣民兄终身追悔莫及。欣民兄若真到我们班,他的命运应该更精彩,或许不致英年早逝。

接着安徽省举办五老画展,我们文学老师孟继文先生对申老作品赞不绝口,并且还从相面上说,申老两耳高度超过眉毛是奇人之相。孟继文先生为玉器专家,尤其精通汉玉,京剧票友。曾在中央戏曲研究院与田汉工作过,后任浙江美术学院美术史教学。早年在曲阜师范学校与驻联合国第二任大使陈楚,安徽省委书记袁振,文化部艺术局长马少波,全国人大委员长万里(学生时原名为万明理)同班同学。有一次我在孟师母国家一级演员刘美君家邂逅袁振先生与其子袁南征时,袁书记说:“老孟在我们班书法最好,学问最高。”

申老酷爱京剧,有几次我去他家常听他低吟,一见到我便悄然无声,大约是因为我偶尔有过“甘露寺”、“萧何月下追韩信”等不靠谱的几段唱。申老特别欣赏金少山嗓音浑厚洪亮,穿透力强,说金少山与裘盛戎不仅铜锤唱腔好,且吸收架子花脸的唱功和做工。还为合肥有杨宝森、安徽有程长庚、杨小楼等著名京剧演员感到高兴。

有一天晚上我陪申老和申师母去合肥剧场欣赏刘美君老师的京剧表演,回来时申老认为刘老师不仅唱腔好,而且做工也好。刘美君老师在1950年曾拜梅兰芳为老师,至今仍保存当年一百多位社会名人和著名京剧演员参加的盛大拜师场面的60公分长的合影照片。

申老给我们讲授过中国画论,对所选的这些古典绘画理论中的文言、词句都会诠释训诂,鞭辟近里。然后讲清画理、画法的应用和美学价值。申老有一次说到枞阳人朱光潜先生竟然激动得说不出话了,因为他在北京听过早期朱光潜先生在北大中国画法研究会的美学讲座,觉得在绘画理论上打开了一扇窗户,扩大原先的理论思维方式。申老给我们印发了大量的画论讲义,那时的纸张皆是再生纸又黑又脆。

有一次关于画论中一个生涩的语词,我问申老时,申老轻轻放下手中的笔说:“以后要学会独立做学问的功夫,你桌上那两本舒新城的辞海用来干什么的?”从此我便努力自己去研究所有的难题。

还有一次姜湛山、孙浩群、徐永万、耿明几位同学都在教室,我问申老正楷笔划如何使转提按,申老把毛笔甩在桌上说:“自己去研究!”后来我买到一本沈尹默们执笔的《书法大成》,经过多年的潜心研究,才把疑点逐一解决。

在毕业创作时我仅用四尺三开画一小幅工笔花鸟,而没有用大幅,并且画一只腊嘴鸟,申老说只少再加一只。因为我当时正在画一幅两张八尺拼接的人物画,结果我仍然没有加上一只腊嘴鸟,申老一怒之下,给我工艺花鸟画毕业成绩评为3分,我理解申老用这种惩罚的方式来解气,才能平缓他的情绪。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依然景仰着申老,而申老依然对我怀有一颗真诚的心。

我与申老每次发生龃龉,申老只给我强调两次,只要我沉默不语,申老绝不会说第三次,而事后总又是一如既往。

申老非常赞成齐白石的似与不似之间的艺术观点,太似媚俗像月份牌式的不能启发提高观者的欣赏水平;不似是自欺欺人,所以每幅画画得要让人喜爱。那意思是作品要有广泛的社会效果,考虑到观者在作品中体会理解了什么,得到了什么。画家要重视观者的参与性,而似与不似之间以及意境的创造要引起观者更多的联想,要让观众有充分发挥想象的空间,也就是说观众要有第二次再创造的机会和权力。这种朴素地为观众而创作的意识,正是和上世纪70年代联邦德国兴起的接受美学理论很相近。

申老给我们讲授美术史论、画论时常强调“画家在掌握大量的人文科学同时,没有绘画实践的体验,便没有绘画的感悟和理论。体验的深度和高度决定理论的深度和高度。如果一个仅有初等数学水平的人,如何去表述高等数学并写出这一高度的论文呢?如果一个仅到汤口,又如何去描述黄山玉屏楼和始信峰的景象呢?”那么对绘画过程中每个细节和整体之间的关系,对笔锋精巧的感觉;后一时期比前一时期高了多少,苍劲老辣程度的发展;李可染先生印文有‘废画三千’,后来又说‘终于到很难把画画坏’的地步,为什么很难画坏?怎样遇水搭桥地解决所遇难题的?都不是一个绘画水平低下和对绘画仅凭想象的人所能体悟的。所以黄宾虹绘画的高度决定了他绘画理论的高度,他的绘画理论绝不是空对空,落不到实处的废话。如绘画理论不能指导对绘画分析与创作的话,就如同季羡林先生看了很多哲学文章后说:‘我越来越看不懂哲学了。’当属同一个道理。”申老说:“五四运动以后,30年间各个流派观点的大论战,全是绘画大师一级之间的论战,当时的绘画大师都是有高深绘画理论的大师。”那么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吴冠中先生肯定认为这些大师们是有文化的画家。

我们可以把申老所阐述关于绘画实践与理论修养的观点来当作分析和研究申老作品的一把钥匙。申老始终怀着一颗为大众的学术良心,依据他的艺术理念在创造他的艺术作品。所以,凡见过他作品的人,无不称赏有加。

申老知道我有画巨幅作品的潜力,告诫我:“大画要有小画的严谨,而小画则有大画的气势;大画要充实,小画要空灵。”

申老心若止水,他不像我们今天热衷于名、利、位和炒作,而是默默孤独地做学问。黄永玉先生说:“只有狼才会拉帮结派,狮子从来不用。”这样我们就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时间、物力集中在艺术质量的提升上。美术史告诉我们一个事实:艺术最终是靠质量、品味来说话的。我们今天来品评申老作品的时候,关键要看到申老的思想高度,他有着陈寅恪先生的独立精神,即独立于权力、独立于经济,独立于大众的精神。就像当年徐悲鸿遭遇“倒徐”浪潮时,他却要以“独持偏见,一意孤行”作为他的座右铭。

郑震老师在《苦涩的忆念》一文中说他为申老的作品惊叹不已,不论篇幅大小,十分耐看。还听说一位著名美术史论家认为申老作品在当代是出类拔萃的,当与于非闇相提并论。我说在品位和格调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申茂之与陈之佛、于非闇三位先生应当并列成为当代中国工笔花鸟画艺术大师。只不过申老是被尘封的艺术大师而已。李可染说“国人至今不知道黄秋园先生乃国人之羞耻也。”同样不知道申茂之先生也乃国人之羞耻也。

申老是文革前“安徽五老画展”之一,而今天的八老画展开始筹备时竟然将申老遗忘了。后来是由鲍加先生特别提出才将申老列入其中。

申老在文革时期烧掉他自己的和众多大师级一批画;被抄家丢失了一批画;申老去世后,申师母为了政治上、生活上一些事需要人帮助,人家经常以要画为条件。所以最近几年市场上申老作品面世越来越多。

197646日晨850分一代工笔花鸟画大师申茂之先生溘然长逝于芜湖赭山一间房门漏风、地板乱晃的陋室之中。

林肯说:“把事实告诉人民,可以拯救一个国家。”事实是求是的根本和灵魂。中华民族是一个有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而安徽是这个古国的国学底蕴很深厚的一个文化大省。实事求是肯定不应该是问题的,但问题是实事求是有时不能成为我们民族的主流意识,胡适老师杜威认为艺术是经验的积累,这个积累肯定是真善美经验的积累。一个维护我们民族根本利益的法制民主制度的形成,一定是一个以实事求是的民主意识积累的结果。

前不久提出把权力关进笼子里的理念,是这种民主意识积累的真正开始。鲁迅说单是话不行,要紧的是做。如果把这种积累提到议事日程,制定实现的战略目标和步骤,并以制度监督来保障,我们就不会常常沉浸在陶渊明“桃花源”的梦幻里和“烟涛微茫信难求”的历史尘埃的迷雾之中了。我们会洗净尘埃,让历史和现实的天空湛蓝、清澈、纯净和环保。

在申老诞辰110周年之际,我抱以最虔诚的心愿,向我们敬爱的导师、一代工笔花鸟画大师申茂之先生表达深深的怀念。

 

申茂之作品欣赏>>

                                             2013118日於合肥寿画禅书屋

                                              石里溪为安徽省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安徽省书画院特聘画家、国家一级美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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