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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黄宾虹先生的最后一课

马彬

《黄宾虹文集·书画篇》(上)有《笔法图》影印图版一面,为先生手绘并自注释赠予弟子顾飞者。这是一幅常见的太极图,即一个圆面,中间以S形旋线平分为阴阳两半面,各有一个小点,圆周以两弧线合成。图下散作简笔树石屋宇,间隙中填写笔法释文。天头空处,自题:“画法简言,隅举三反可耳,虹叟。”钤“黄宾虹”朱白文印。展读时如武陵人重逢桃花源,我不禁想起50多年前(大约是1950年)在先生画室听先生讲授笔法、墨法时的情景。记得曾有几次讲笔法时都要讲到太极图,当时不解其意。那时我对太极有些反感,以为它不过是占卜算命之类行江湖骗术用的职业标志而已。对先生每讲笔法必扯到太极图,认为是先生年事太高,在理论上难免有陈腐之处,像这样把笔法与太极图拉扯在一起是降低了笔法的品位。当时在先生传道授法的受众中如我这样想的人并非个别。

在一次听先生讲太极图之后不久,学校(今中国美院)绘画系主任庞薰琴先生为黄先生安排了一堂大课,要求全系同学不分班级统统到画廊里听他主讲“民族绘画的艺术传统”。当时全系同学自带板凳,对着临时设置的讲台,三面围座。因为这个讲题是先生平常所津津乐道的话题,所以讲时精神特别饱满,大约讲了两个多小时(中间稍作休息),都始终能保持兴奋状态。须知那时他已是80多岁的高龄了。

在讲到笔法一波三折、一勾一勒、草根蚕尾、无往不复、无垂不缩等秘诀之后,他挥动双手,又讲到太极图来。我不禁暗自担心:“糟糕,怎么又讲起这个来了!”因为当时学校进行教学改革,正大讲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为政治服务的文艺方向,像这样为先生开一堂大课已是特列,而先生竟然在讲台上搬出这个老傢什来,岂不不太合时,走调太远,影响不好?我环视课堂,见同学们都在平静地听讲,没有异常的反应,便又放下心来。稍过片刻,但见前边有同学站起来,拎起凳子走向门外,刚跨出门槛就愤愤地说:“怎么叫他来讲,他的人和他的画都该送进博物馆里去了,怎么叫他来讲!”这些话并没有影响课堂,先生照讲,学生照听,但却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常常引起我的反思。从此,笔法与太极图就成为我心中积久难以融合的老大难问题。此次大课结束时,庞薰琴先生提示大家说:“黄老先生的论述非常深刻,同学们要很好地学习领会”。但是,从此以后并未听见有谁对先生讲授的内容有任何议论或讨论,而先生一堂热情的倾吐,竟然如一阵风一样,从人们的耳边掠过,散失了。现在回想起来,才意识到这是一堂十分宝贵的课。先生倾吐的句句如珠玑,这是他解放以后唯一的一次登上讲台,也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在讲台上传灯授法。在此之后,不论东西南北任何一间课堂,关于民族绘画的传统问题,难道还能听到如此钩深致远的论述,如此博大精深的阐发吗?这是一颗超新星爆发最后绚烂的一闪。

现在50多年过去,展观先生手制的《笔法图》(太极图),重温先生当年的教诲,却是另一番感受。《笔法图》是黄宾虹先生借太极图演示笔法的直观教具。为了弄清笔法与太极的关系,不可回避的问题是:太极是什么?综合古人的说法,我以为太极就是先民对自然的认识、观法,即自然观。方以智把这种自然观概括为一句话:“除却离、即、断、常还道德一字么”?离是分,即是合,一分一合是事物运动的一个周期,断是一切周期序列之间的间隙,常是永恒不变的太极,太极衔接一切过程一以贯之。太极又叫太一,就是道。道通古今,通向未来,是纯粹的精华,它不属于任何部族,也不属于任何阶级。它是华夏先民共有的自然观,统贯华夏文明不死的“谷神”(老子语),是生生不息的种子,持续发展的接力站,也是书画笔法取法的标本。

笔法源出太一,是自古以来书画大师的共识,黄宾虹先生恐后学之不易了解,故借太极图揭示笔法的原理,以之作为直观的教具,便于后学观象会心,收到目击道存的效果。这应是先生晚年研究传统的一大收获,前所未见。反观古来书画大家关于笔法的论述,话尽管说得不同,但源出于太极则一。如:

1、 汉代王次仲创八分楷则,成为隶书的宗师,东汉的书法大家没有不师从次仲法的。但是后来这个八分楷则竟被误解为八分书体,弄得与隶体混淆不清,争论千年,至今没有结案。只有八大山人深悟八分奥义。他别号取的“八大”二字,“八”就是分,“大”就是太极;“八”字前期写得如“><”,像分,后期写法如“ 八 ”,像合。所谓“八大”就是太极的一分一合。他将这个道理取为别号,用它来作为书画的灵魂,其人其艺都化作一个太极了。

2、 谢赫《六法》云:“一曰气韵,生动是也;二曰骨法,用笔是也;……”气指元气,韵是旋动,骨法是书画的骨髓,它在书画中的功能如化生一切肌体的干细胞。骨法就是画作中点画结体、成形谋篇的“干细胞”。

3、 唐代张璪擅画松石,能用笔法,特出古今。画家毕宏见而惊之,问何所受,璪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造化就是自然、太极;心源就是心中怀着的自然观。太极与心源是心物一际,内外融通的境界,以之对应外物,象形博采,可以做到无不如意,无不合于自然。

4、 明清之际方以智题画云:“(画)虽有六法,而写意实无一法,妙处无他,不落有无而已……”太极一分则万象生,是为有:合则万象泯,谓之无。《老子》一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妙在不落存无而已。

5、 石涛《画语录》中云:“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立于何,玄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向之根……”太朴就是自然、太极。太朴分散而法立,分而再合则法泯。“一画”是分合的中枢,是太极运作的机制,是众妙之门。在笔法中,它显于运作,藏于笔根。

以上略举数条,可以共证太极是书画笔法取法的根源,往古书画家的论述只揉太极之义理,黄宾虹先生的《笔法图》更借太极图而以形象言义理,有图有文,图文并茂,以虚带实,以实证虚,更便于后学观象会心,领略妙义,在传播、弘扬笔法传统的方式上作出了宝贵的贡献。

先生一生,不慕名利。他长期致力于民族文化传统的研究、发掘和弘扬工作。先生深知他的画不易被人接受,他讲的话、写的文章,人家听不懂,读不通。但他能做到以坦荡的心态、坚定的信念,乐此不疲地埋头苦干吃力不讨好却有大用的工作。如他一次谈到自己的画时说:“人家都不喜欢我的画,都嫌我画得太黑”。说罢他竟呵呵地笑起来,然后又说:“这不要紧,要多作宣传,讲清道理,道理懂了,人家自会喜欢的”。真是“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真是一位叫人敬佩、感动而又可爱的天真老人,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一位我所崇敬的师长。

    编者按:马彬1929年生,安徽省宿县人。1951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现为中国美术学院)。师从黄宾虹先生学画山水,得其亲授。并对文物管理、书画鉴定及书画艺术研究有很深的造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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