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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其庸《墨缘集》节选:我与刘海粟大师

 

 

    本书是一部当代中国书画的评论集,评论了近50位当代中国著名书画家,如刘海粟、赵朴初、启功、林散之、蒋风白、黄永玉等。

 

大鹏一日忽垂翅。四海风云为凝迟。

坎坷平生一百岁,惊雷起处有吾师。

海阔天空老画师。江山万里一挥之。

今来古往谁能似,只有富春黄大痴。

--哭海老

我听到海老去世的消息,已经不止一次了,那时我没有辨别谣言的能力,骤听之下,确实心伤欲绝。向朋友打听,也都不得要领,那是80年代末,后来幸亏有一位老画家干脆向美国海老的住处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正好是夏师母接的,夏师母说海老身体很好,一切如常。这样其他的话也就不用再问了。这是第一次的谣言。

前些年,我在上海,一位老友在鸿运楼请我吃饭,言谈甚欢。忽然问,又传来了海老在海外逝世的消息,顿时满座为之黯然,终于未能终席。尽管已经有了上次谣言的经验,但"关心"者乱,一到消息袭击到感情深处,就理智不起来了。一连多日,心头如压巨石,最终还是香港海老的来信,一下扫除了阴霾。

两次的海外东坡之谣,却迎来了1994316日的海老百岁华诞大庆,庆祝的会场在上海虹桥宾馆。我是15日到上海的,下午就去海老的住处衡山饭店拜望,但为了保证海老的健康,守门的人一概不给通报,不准进入海老的住处,我只得将一张放大的我去年在香港海老住处为海老拍的照片托他们转交;待到海老见到这张照片,赶快叫人出来追我时,我已经离开衡山饭店了。第二天虹桥宾馆的会场,正是盛况空前,来祝贺的中外来宾共有500多人。我走到海老座前向他祝贺,海老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昨天追你没有追着!"我知道海老太累,不敢多讲话,随即与朱屺老招呼问候了一下即退下来。那天许多来宾发表了热情洋溢的祝辞。海老致答辞时,声音宏亮,随口而谈,情致殷殷。他说他要把百岁当作重新学习的起点,还要再上黄山。他说他个人无所求,一切为了国家和民族。海老的话,感人至深,赢得了全场最热烈的掌声。

出席大会的人太多,海老不可能一一接谈,我与夏师母约好,到秋天再来上海看望海老,这样我在第二天就回北京了。87日,我在南京上车,经上海换车去绍兴。7日中午一直在上海车站等车,因为进城去看海老时间来不及了。我想反正秋天我要专程看海老的,所以一直耽搁在上海车站整整有三四个小时,直到晚间才到绍兴,住绍兴宾馆。88日晚,无意中打开电视,却看到了海老在沪逝世的惊人消息。

我看了这消息,一下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我希望这是第三次谣言,但这是不可能的,国家电视台播出的信息,不可能有半点差错。那末,海老真的去世了!你就是再有一万个不愿意,一万个不相信,也是无法改变这眼前的事实了!我真的感到了现实是无情的,就像天上的殒星一样,它的殒落是不可改变的。海老,也真像一颗殒星,当他殒落的时候,还发出了照亮整个太空的光芒!

整整一个晚上,我不能合眼。是悲痛、是辛酸、是悔恨,我在上海站白白耽搁了半天,没有进市里去看看海老--尽管我到上海站,实际上海老去世已半天了,但我能进市去看看也好啊!无穷的悔恨袭击着我。

我与海老的交往,记得是在70年代后期。那时海老到北京来举办画展,有一天,海老同夏师母突然到我办公处来看我,但我恰好不在,后来我到北京饭店去看望了海老,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海老是从老友江辛眉处了解我的,并由辛眉兄给我写了信。海老嘱咐我为他的画展写一篇序。辛眉兄的信也是这么说的。海老的画展,有何等的分量。我自觉惶恐,但海老的殷殷嘱咐,我又不能推辞,好在时间还早,我可以认真准备。--谁知那时"文革"的余风未尽,为了阻止海老的画展,暗地里的潜流很多,幸而在文化部长黄镇的支持下,画展终于胜利开幕,序言则由江枫同志来写。这次画展,轰动了京城,轰动了中国画坛,尤其是在"文革"过去不久,即举办海粟大师这样世界艺术大师级的画展,怎么能不产生强烈的震动!当时有一位美国朋友,对画展中的几幅荷花喜欢极了,提出来不论多少价钱,他要把这几幅荷花统统买下来。这意见告诉了海老,海老婉言谢绝了。但这位朋友苦苦要求,不肯放弃,弄得黄镇部长非常为难。终于在黄镇部长的协调下,海老同意将一幅小幅荷花给他,而对方所付的一笔巨款,海老都全数交公,自己分文不受。这是当时传遍京华的美谈。

1981年夏天,海老来京开政协会议,住国务院第一招待所。我去看他,相见之下高兴极了,恰好晚上是中山公园露天剧场李小春主演的《闹天宫》。海老酷爱京戏,约我晚上看戏,记得还有沈祖安兄。我们晚上都如期到了,夏师母陪同海老与我们坐在一起。戏确实不错,海老看得全神贯注,不料天空却下起雨来,开始是小雨,大家不理,接着雨愈下愈大,不少人纷纷离座了。我们怕海老淋雨着凉,劝他离座,他却说: "只要台上演,我就看!"这样我们就一直坚持下去,但终于雨愈下愈大,台上也不能演了,我们才不得不陪海老离座。回到住处,海老的衣服已经很湿,但他却不以为然,换了外衣,依然谈笑风生,我深深感到,海老的整个精神世界里,全部是艺术!

198284日,我到黄山,同行者有袁廉民、刘祖慈、王少石。第二天我就登上天都峰,次日登莲花峰,后经西海转北海,住散花精舍。8日下山,得知海老已到黄山,住小白楼,晚间我们即去拜访,在黄山意外相见,倍加欢乐。海老约我再留三天,共同作画,我因事迫,决定先行,不想9日清晨汽车出故障,不能成行,因再上山,至桃源亭,却遇海老在亭中作画。见我到来,他大笑说:"你还是走不了!"他立即要我在他的画上题字。我怕糟蹋了海老的大作,颇感犹豫,海老却连催带迫,我终于大着胆子,题了三幅。后来我在赠海老的长诗《黄山歌》里说:"海翁命我题新图,挥毫我亦胆气粗,题罢掷笔仰天笑,世间痴人翁与我",就是指的这件事。

1982年黄山别后,我却有长时间与海老没有见面,直到19884月,海老来北京开会,住钓鱼台国宾馆,他忽然给我来信说:

其庸教授友爱,黄岳一别,于今六年,云何不思。得惠书,欣慰无量。山东摄影艺术基金会尽全力支持,贵州人美印的《花溪语丝》已经送来,便中掷下看看。我们的好友江辛眉物故,殊可痛怀,人之不可期也如此!政协会议结束,我打算在此休息数天,届时当趋访畅谈,草草具答,余惟珍爱,不宣。

刘海粟 八八年四月三日

我接到了海老的信件,就偕同贵州人美的张幼农同志带了《花溪语丝》一起到钓鱼台看望海老,我还带了我的一部分书画习作,请海老指点。那天海老精神极好,夏师母为我们安排好谈话的地方后,就去处理别的事情,海老先看了《花溪语丝》,非常高兴。接着就看我的画,海老边看边谈,大加称赞,他说从前我只知道你的书法好,今天才知道你的画也那么好,是真正的文人画。当时他说了不少鼓励的话,我自知是老人的眷爱,但他却对张幼农兄说,他说的是实话、真话,我从不说假话、敷衍话!他还约我一起合作画画,而且他还风趣地对张幼农说:"是我约他,不是他约我!"那次,他还谈到他小时读《史记》,读《红楼梦》的情况,他还语重心长地劝人要爱护人,要以德报怨,不要记人家对自己的不好,事情过了就不要再记挂了。我们听海老的话,真正如沐春风,如受化雨。我们怕海老太累,不敢让他多谈下去,所以就告辞出来。

到了5月底,我又收到海老一信,同时还收到海老给我画的一幅水墨葡萄。信说:

其庸教授友爱,国际摄影艺术基金会筹备完成,欣慰无量。"艺海无涯"已书就,但笔札荒芜,恐不可用。又水墨葡萄一幅,祝贺老兄访新加坡播扬红学成功,草草具答,余惟珍爱,不宣。

刘海粟 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八日

同信,又附了另纸写的海老赠我的一首诗,诗云:一梦红楼不记年。须弥芥子如长天。饭瓜换得文思健,无痴无怨即神仙。

在那幅葡萄上,海老题日:"骇倒白杨,笑倒青藤,唯有其庸,不骇不笑。刘海粟九十三岁乱书。"为什么海老忽然给我画一幅葡萄呢?原因是海老读了我的长诗《黄山歌》,此诗是专门赠给海老的,诗的结尾五句是:"忆昔米颠只拜石,我与海老却拜山。愿乞海翁如椽笔,画取双痴拜山图,留此惊世骇俗之奇迹。"海老真的给我画了一幅山水人物,那是几年前的事。海老在钓鱼台给我发了一信,约我去钓鱼台,我那次恰好不在北京,因此也没有能去钓鱼台。海老就将那幅画托人转给我了,可我根本不知有此事,他也记不起来是托的谁了。有一次他无意中问我是否收到此画,我才知道有此事,也才知道此画不知下落。所以海老又特意为我画了一幅葡萄以作纪念。

这年八九月间,海老又作十上黄山之行,行前并约我同去,我因工作不能脱身,未能如约。到99 日,我从上海回到北京,始知海老已从黄山回来,并在上海举行十上黄山画展,我连忙写了三首诗寄出祝贺,其一云:

黄岳归来两袖云。人间一笑太纷纷。多公又奋如椽笔,挥洒清风满乾坤。当时社会秩序、市场经济、物价等都很混乱,我的诗是有感而发的。

19894月,海老又来北京,住丽都饭店。420日,我去丽都饭店接海老和夏师母同游南菜园的大观园,当时游人见海老在园中,大家都来包围着他。海老意气风发,谈笑风生,为大观园签名题字,并为"红楼书画社"题额。

当时正值胡耀邦同志去世,社会气氛极不平常,海老也极为关。

426日傍晚,我去丽都看望海老,海老正在作大幅红梅,已将完成,海老说你来题诗罢。我随即题诗云:

百岁海翁不老身。红梅一树见精神。丹心铁骨分明在,不信神州要陆沉。后两句我是有感而发的。我坚信我们国家是有伟大而光明的前途的,我反对那些社会上的崇外自卑的言论。"丹心铁骨"既指海老,同时也是指广大的青年大学生。海老看了这首诗,大加称赞,让我写在那幅画上,并且说这幅画要自己留着作纪念了,明天再另画一幅,并约我再来另题然后送人。第二天我又去为另一幅红梅另题了几句。

428日,海老的好友新加坡的周颖南先生来,周先生也是我的好友,他得知海老在北京,就要我陪他去看海老,所以在当天晚上我们同到了丽都。当时海老正在看他的上黄山的录像片,我们等他看完后才进行交谈。周颖南先生曾为海老印了画册,在"文革"最艰难的时候曾关心过海老,所以见面特别高兴,也引起海老的不少感慨和怅触。海老说:与他同辈的人,大部都已故去了,念之伤情。他说有时他一个人想想就落泪。他说他在法国曾与傅雷一起去看罗曼·罗兰;在国内,当时蔡元培、李大钊、陈独秀、康有为、梁启超、胡适、章行严、张伯驹都是同时代人,陈独秀在狱中给他写的信还在,梁任公还给他写过对子--言之慨然!老人一谈到往事,一谈到已故的友人特别情深。那天一直谈到11时才辞别而归。

55日,我又去海老处,海老兴致甚高,提出要到我的"瓜饭楼"去,我说我住在五层楼上,走上去太吃力。在座的夏师母、赵文量、杨雨澍诸位都觉得海老已经九十多岁的高龄,不宜再上高楼了。海老却说我黄山都能上去,还上不了五层楼!大家听了,只好暂时顺着他,商定57日下午到我住处去,我们私底下商量换成到恭王府中国艺术研究院我的办公室去,办公室里有大画桌可以作画,又是平地,不须上楼。回家后我就将办公室稍加清理,腾出画案;因为海老说要与我合作画画,所以我只好稍作准备。

57日下午5时半,海老、夏师母一行到了恭王府,我极为高兴地陪他先参观了恭王府,然后到我的办公室。海老坐在沙发里,对面墙上正挂着我作的一些画,海老认真地看了这些画。大加赞扬。并说,画只要挂起来看,用不着宣传,画自己会说话,不好的画是挂不住的,挂了也经不起看的。

海老看到我的画案,就对我说,原准备今天合作画画的,现在因临时有事,无法推辞,只好下次再定时间罢。本来我岂敢望与海老合作,这纯粹是老人一片爱护之心,现在另有急事,自然可以改变。

海老又坐了好一会,直到来催了两次,才起身告别,当时汽车已停到恭王府嘉乐堂前的空地上,离我办公室只有几步。临上车前,夏师母忽然给我一卷纸,我当时未及打开看,目送着汽车离去。但奇怪的是只有海老和夏师母俩人上车,其他同来的人都未随行。等汽车开出去后,他们才告诉我是一位领导请他吃饭,特别是海老竞辞谢了两次,说已经与我约定。不得已海老又要求推迟两小时,让他先到我处如约,并让接他的车直接开到恭王府接他和夏师母。我听了这个情况,真的感到海老的深情厚爱!等大家散去后,我打开夏师母给我的一卷纸,却发现是海老为我题的"瓜饭楼"匾额,原来先前我曾与海老和夏师母说过,这次海老要到"瓜饭楼"去,居然把匾额都题好了!我拿着这一个长长的横幅,感情和思绪的起伏,几乎不能自持。

512日下午5时,去丽都饭店送海老返沪。到丽都送行的人很多,都先后到齐了,海老却忽然转过来对我说:"这次在京,得与你畅谈,是最大收获,非常高兴。"我突然听了海老的这几句话,非常感动,也深深体会到知遇之难,知音之可贵。

此次我与海老分别后,到5月底,海老应西德总理的邀请去西德了。而国内,特别是首都的形势愈来愈严峻,终于爆发了政治风波,我庆幸海老已离开北京,免得老人再受惊骇。

自海老去西德后,我一直没有他的信息,后来又听说到了美国,又听说到台湾开了画展,取得极大成功。种种传闻,包括着一些海外东坡之谣,使我十分想念他,有时甚至是焦念。1990年春,我积想难解,就写了一首怀念海老的长诗,题日:《天末怀海翁》,诗云:

鲲鹏展翅西复东。人间难得有此翁。百年弹指一瞬间,朝昆仑兮暮穹窿。九州万国纷扰扰,此老两袖挟清风。长安残棋局未终,此老具眼识穷通。富贵功名何足道,此老白眼未一中。世间至宝是何物?三寸柔毫酒一盅。酒浇胸中之垒块,笔写万古之虬龙。巍巍太华何其高,其巅尚有摩天蟠屈之长松。

悠悠百年何其哀,一醉能消万古痛。我识海翁已半世,相对每如坐春风。去岁长安一为别,悠悠浮云何处踪。闻道扶桑日生处,此老大笑儿童。去来兮百岁翁,故园墨池浪汹洫。待公巨笔一挥洒,扫尽阴霾贯长虹。这首诗写出后,虽然稍抒我相忆之苦,却无从寄达,我只有盼望他早点回来。到1993826日,忽然收到海老从香港寄来的画页,画面是海老画的两个大桃,上题:

琼玉山桃大如斗。仙人摘之以酿酒。一食可得千万寿。朱颜常如十八九。一九九三年五月二十日病臂初平,信笔涂抹,点画狼

藉,如三尺之童。九十八岁老人刘海粟。在此画页上,海老亲笔题:

其庸老友误存 刘海粟

这幅画是为保良局举行海老书画义卖画的。我得到此画后,喜出望外,第二天,我就写了四首诗,诗题是《得海老香港书来,感怀有呈》,诗云:

海老书来喜欲狂。相望隔海急挥觞。

愿公健笔如天马,骏蹄倏忽过重洋。

翰墨淋漓老伏波。纵横挥笔似挥戈。

平生写尽山千万,未及胸中一点螺。

临别依依在草堂。豪情原共作华章。

匆忙一自分携后,梦魂夜夜到海棠。

倾倒平生是海翁。范宽马夏即今同。

执鞭若许随联后,我是奚囊一小童。

事后,我将四首诗写好寄到香港海老住处海棠阁。到1028日我因举办"红楼梦文化艺术展"去香港,第二日晚间,即由刘才昌兄陪同去海老住处海棠阁拜望。去时海老正在吃晚饭,他穿着大红毛衣,胸前挂着一块洁白的餐巾,坐在椅子上,背后是一幅红地洒金笺大寿字,是海老亲笔所书,我一看这个场景太好了,太富有生活气息和艺术气氛了,连忙拿起相机,为海老连拍了几张照,--其中一张,就是后来海老百岁华诞时放在他房间里的一张。海老见我去,高兴非凡,索性连还有半餐晚餐都不吃了,陪我们坐到沙发上谈话。海老说为什么不上午来,要上午来就好一起作画了。我拿出写好的怀念海老的诗卷,海老看了大加赞赏,说这一卷留给上海的刘海粟艺术馆,请我再写一卷送给常州的刘海粟艺术馆。海老马上告知家人,说一定要请我吃饭,要好好安排。海老依然念念不忘合作画画的事,当时就约定114日下午,再去海棠阁合作画画。1031日下午,由刘芳小姐来陪我去海棠阁再度与海老会晤,然后同过香港由海老、夏师母主席,举行欢迎我的宴会。当时赴宴的有好多位贵宾,其中还有一位是台湾来的,可惜我没有能记住名字,真是失礼得很。

114 日下午,仍由刘才昌兄陪同我到海棠阁。我们走进海老画室,只见他已先画好了一幅泼墨牡丹。夏师母说,海老已很久不作画,所以先画一张试试笔,可见海老对艺术是多么认真!海老见到我去,非常高兴,让我看这幅泼墨牡丹,并说你就题首诗罢。我遵海老的命,写了一首我题墨牡丹的旧作,诗云:富贵风流绝世姿。沉香亭畔倚栏时。

春宵一刻千金价,睡起未闲抹燕支。

海老看后大加称赏,接着我就画了一幅泼墨古松,以祝海老百寿,并题句云:

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

这是金代诗人元好问的诗句,我恰好借来祝颂海老。之后,我们就开始合作画画了,海老见铺在案上的是一张四尺整幅,他说纸太小,换大的来,于是就换了一张六尺整幅的宣纸。海老说:你先画罢。我考虑到海老的高龄,不能让他过累,所以就毫不辞让。我想不管好坏,我多画几笔,海老就可少画几笔,省点力气。于是我想起前不久我在新疆和田看到的一棵葡萄王,已经有250年的寿命,当年还结600公斤的葡萄,葡萄的树干,已大如古树。于是我即以此为心中的范本,挥毫作画,画完枝干,又画了些叶子和葡萄,然后请海老命笔。海老端详了一会,提笔就添枝加叶地画起来了。画家常说:"大胆落墨,小心收拾",而"收拾"是最难的,经海老巨笔一收拾,居然这幅画就神采奕奕,颇为动人了,这当然都是海老点化之功!

画完葡萄,海老端详了一番,就开始题款。只见他稍一思索,援笔即书,而且行款笔直,下笔流畅,看海老的这种神思,哪里像已近百岁的老人!海老题句云:

泼墨葡萄笔法奇,秋风棚架有生机。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四日 冯其庸 刘海粟 合作

然后是各自用印。我看到海老把我的名字写在前面时,连忙说不应该把我的名字写在前面,海老说,是我题款,当然应该先写你的名字。可见老人即使是一个细节,也是虚怀若谷,一丝不苟的。实际上海老的一举一动,都是后学的楷模,是一种无声的教育,是直接的身教叛,《大公报》、《文汇报》还有香港其他各报的记者都在场,电视台还录了像,所以第二天,各报就纷纷刊出了这个消息,还用显著的地位刊出了这幅画。回忆海老1982年在黄山小白楼与我见面时,就约我留三日合作画画,至今刚好整整十年,这个宿愿终得以偿,这不能不说是我的莫大幸运,也是老人对后辈的眷眷关注。

我与海老的交往,当然也是与夏师母的交往,我深深感到夏师母与海老是同一胸怀,海老的一切,都是在夏师母支持下完成的。海老百年的艺术生涯,光辉的一生,实际上夏师母是默默的贡献者,是在海老伟大的艺术背后辛勤的劳作者,所以海老对中国美术和世界美术的伟大贡献,其中也包含着夏师母的贡献。我与海老相交整整20年,从未听到海老说过别人一句不好的话,从未听到他有任何埋怨。按理,海老所受的人生折磨是够多的了,但他却始终胸怀祖国,心向人民。我听说他在西德时,西德总理邀请他留居西德,那时国内正是一场政治风波之后;思想比较混乱。但海老却说:我是中国人,我自然要回去,到贵国来作客是可以的,但是我是要回去的。海老的这几句话,真是掷地作金声,当时也有一些人担心海老会留居海外,我却断然相信海老一定回来。我的那首长诗末四句是:"归去来兮百岁翁。故园墨池浪汹{虹。待公巨笔一挥洒,扫尽阴霾贯长虹。"就是基于对海老坚定不移的信念才写的。

海老去世了!

一代巨星殒落了!

人们心头忍受着巨大的悲哀,世界承受着巨大的悲哀。在送别海老的时候,我专程从北京赶到上海。那正是酷热的时候,我是从友人家里步行往殡仪馆的,整个殡仪馆挤满了人,根本无法进入灵堂。我站在灵堂前的院子里,几乎无立足之地,幸亏被海老的亲属看见了,想法硬是从出口处把我塞进去的,我终于最后看到了海老,也看到了沉浸在悲痛中的夏师母。我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她,我自己也被沉重的悲痛压得喘不过气了。我向大师深深地鞠躬,但我觉得如在梦里;海老可能睡着了,说不定他也是在梦里!我沉浸在悲痛和幻觉里,木然不动。后面的人涌上来了,幸亏刘芳小姐看到了我,赶忙把我扶出了灵堂,并把我交给同我一起来的王运天,请他陪同我回住处。

88日我在绍兴,从电视中看到海老逝世的消息后,彻夜未眠,当时曾写了五首哭海老的诗,后来回到北京,痛犹未已,又写了三首悼诗,除开头的两首外,其余一并录在下面,作为这篇悼念海老的文章的结束。

哭刘海粟大师

九月去年画竹枝。凌云万丈有余姿。

凭公横扫千军笔,留得清风万古吹。

海上相逢已暮春。豪情犹作黄山行。

平生百劫千难后,一片丹心奉赤诚。

传来噩耗忒心惊。恐是迷离误姓名。

后约分明依旧在,清秋时节拜先生。

记得淞滨话别时。重逢已订菊花期。

岂知小别成长别,更向何方觅大师。

晚岁相逢恨太迟。白苏才调作画师。

风流高格何人赏,零落天南笔一支。

痛闻海老已仙游。从此江山空蔡州。

最是伤心情未了,文章尚未报白头。

199618日深夜

230分,于京华瓜饭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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